枕上夜长

金风细雨宣传部成员

浮光(上)

这篇是作为《归鸿》楼主视角的补充,cb向,建议阅读之前先看《归鸿》。写的时候没想到字数爆了,只好分上下了,两天发完。这篇是纯纯he,可以放心看。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对很多人甚至绝大多数来说,死亡是什么呢?是痛苦,是绝望,是分离?总归不是什么好事。

但对于苏梦枕来说并非如此。他从记事起病痛不断,为了心中的理想撑着一口气向前走,对生的渴望能让他不断创造奇迹,直到他自己活成了一个“奇迹”。但是当他不能再自由地活着,而须得面对或将到来的摆布,死亡就成为了一种解脱。

当无邪的那一剑落下来的时候,其实并不算很疼,至多与平日持续的疼痛相提,这样的痛他早已经习以为常,并不会觉得有多难过。而与疼痛一同到来的,是释然,是轻松。

他终于解脱了。

 

  

只是,现在是什么情况?

 

 

苏梦枕环顾四周,看布局似乎仍在汴京。大概是甜水巷附近。

他抬起手放在月光下打量,薄薄的月光穿透他飘忽透明的手指,打在他身下的地面上,隐约可见地面的青砖。甚至连红色的衣袖都更清透了,看上去甚至不像是布料。

他怎么没死?

这又是怎么回事?

他把手不轻不重按在墙面上,手掌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地穿了进去,只剩下截细瘦伶仃的青白腕子留在外面。

他又抽回了手。

手掌安然无恙。

正常人的手不会是无色透光的,也不会穿墙。

苏梦枕心下了然,果然,自己已经死了。

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死透,而是变成了,一缕幽魂?

苏梦枕是个不信神佛的人,自然也就不信这些鬼祟的存在,结果没想到他死后反倒亲身印证了。饶是他经历过大风大浪,此时也不免感到讶异。

不过也只有一瞬,他很快就恢复了平静。

曾听人说起,人死了之后不会马上消逝,魂魄会逗留人世一段时间然后去转世投胎,若是有很深的执念,则会化为厉鬼夺人性命。

苏梦枕看了看自己一袭红袍,视线落在脚下发现连影子都没有,倒真像极了故事里的红衣厉鬼。

他原是不信这些的,只是眼下这种情况也由不得他不信。不过不管如何,是消散是投胎,问题总要解决。 

而在此之前。

苏梦枕面朝正北方——那是金风细雨楼所在。

 

他自身之事已经了结,白愁飞已死,身死债消,没什么可怨恨,若要说他尚存人世的原因,大概就是让他最后再看一眼金风细雨楼和楼中朋友兄弟吧。

 

他醒转之处离楼子不算远却也并不很近,寻常人的脚程也要走上将近一个时辰,像他这样有轻功傍身的也要走上两刻钟,结果他现在成了游魂,“飘”了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。当然也有部分归功于可以直接穿墙抄近路。

熟悉亲切的四楼一塔矗立在眼前,他没有犹豫直奔杨无邪的居所———这偌大个金风细雨楼,与他最亲近的也没有旁人了。

月色静谧温凉如水,杨无邪躺在床榻上沉眠,只是似乎睡得并不安稳,眉间依然有久消不散的郁结。

苏梦枕看着他这样子,也不由得微蹙着眉,什么也没有做,只是静立在他床头,像从前杨无邪守着他一样,良久叹了一口气。

显而易见,无邪过得并不好。

这让他心里也升起一股涩意。

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无邪不好的缘由。

 

苏梦枕十几岁就认识了杨无邪,那时他们还都是半大少年,还没有闻名天下,往后十数载朝夕相伴,杨无邪名义上是他的下属,可他对苏梦枕的照顾关怀远超普通的上下级,甚至连朋友也难能如他一样尽心。对苏梦枕而言,杨无邪不仅是他的亲信,更是他的另一个兄弟,是他的家人。

若说苏梦枕最信重的人是谁,毫无疑问是杨无邪。也正因如此,他将最重要的任务交给了无邪。是信任,更是责任。杨无邪也确实完成得很好。

可是他很痛苦。

苏梦枕原就知道无邪怕自己死,若是真到了自己不得不死的那一天,恐怕也很难接受,说不定要自欺欺人混沌过一辈子,他不愿意看到那样惶惶不可终日的无邪,所以他宁可亲手打碎无邪最后的幻想,要他亲自来终结自己,送自己最后一程。

苏梦枕原想着让他亲眼见到自己的死,认清事实后继续活下去,不要陷于过往。

可是。

苏梦枕注视着连睡眠都不得轻松的杨无邪,生平从不后悔的他心中却浮现出悔恨和愧疚。

他终究低估了无邪对他的感情。

杨无邪让苏梦枕得到了解脱,而将自己关进了囚笼。

这是苏梦枕没有预想到的。此刻他亲眼目睹杨无邪如此,只觉得比他身上病、毒、伤齐发时还要痛苦百倍。他最是不愿见别人痛苦的,更何况这是无邪,他的痛苦还源于自己。

苏梦枕自认生平做事问心无愧,可唯独对无邪亏欠良多。若是回到当夜,他绝不愿意再将这残忍的任务交给无邪。

他温和地凝睇好友。他生前总是公务缠身,而二人又太过熟悉,直至此刻才恍然惊觉自己竟从来没有好好的认真地看过无邪,从来都是无邪看着他的。

没想到这一生第一次这样做,竟是在这样的情景。

就这样看了许久,窗外飘起了细雨,苏梦枕看了一眼合着的窗,不算很大,不至于扰了杨无邪的清梦。

他又收回了心神。

而就在下一息,杨无邪猛然从床上坐起,蹬上靴子连外衫也不披就往外冲。

苏梦枕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,却也来不及多疑惑,也跟着杨无邪往屋外去。半夜三更又是下雨,杨无邪突然做这一番奇异举动,他得跟着。

幸好杨无邪还记得拿盏油灯,否则这黢黑的夜色,他武功又不高,若是摔了跤,连个扶的人都没有。

杨无邪一路小跑,风驰电掣的速度快得连苏梦枕这个魂体都要跟不上,更加心生疑虑。他在楼梯上险些滑倒,苏梦枕也跟着担忧,下一刻杨无邪稳住了身型,才让他松了口气。

终于还是有惊无险的到达了目的地。

苏梦枕正好奇杨无邪到底想做什么,刚从他身后探出头却陡然顿住了。

这地方他再熟悉不过了。正是他曾经收藏字画的画室。

他顿悟杨无邪举动的含义,于是眉眼染上更多的忧悒和苦楚。

他先是缄默,又猝不及防开口:“无邪,你何苦如此。”

“你忘了吗?那些画都没了,我…也已经不在了。”

又像是终于想起杨无邪听不见的事实,声音继而再次沉寂了下去。

杨无邪当然没听见。

他苦笑着,去关上了漏雨的窗,哪怕明知道屋子已经没什么东西,却还是多此一举,就像一切如常。

他做的这一切都落在苏梦枕眼里,也听到了无邪的抱怨。杨无邪面朝着窗落泪的样子,苏梦枕自然也尽收眼底。

明知是徒劳,他依然抬起手,像杨无邪曾对他做过的那样,安抚般的落在他萧索的背脊。

出人意料的,心有灵犀的,杨无邪恰在这一刻回头,向身后看了一眼。

他没看到,苏梦枕看到了。

微红的眼与怆然的眼。

这一瞬,他们的视线隔着不同的时空再一次交汇。

 

 

杨无邪关了窗也没有回去睡觉,而又去了祠堂。苏梦枕始终不远不近地跟着他。

理所当然也看到了父亲和他自己的牌位。

一般人看到自己的牌位估计会觉得很难接受,苏梦枕连自己变成了游魂都能接受,何况一个小小的牌位。

他陪着杨无邪换了新香,之后又擦了牌位。他们都没有开口,杨无邪心里不好受,苏梦枕看到他如此也是心中怅然。

杨无邪沉默又全神贯注地看着牌位,他看了多久的牌位,苏梦枕就站在身边陪了多久。这也是他现在为数不多能够为无邪做的事了。

苏梦枕其实知道他听不到,却还是开口劝他:“无邪,夜深了,去睡吧。”

杨无邪不出意料的依然杵在那里,又杵了很久才坐下来。径直坐在冰冷的地面上。

苏梦枕见不得他不爱惜身体,带着些责备:“怎么在这里坐着。地上冷,快起来。”

从前杨无邪总是在他吹风受冻的时候赶着他御寒保暖,他也不当回事,可能是报应吧,现在换成他做这一切,无邪也是听不到。

苏梦枕习惯性想要去搀他,结果手也穿了进去,无可奈何,只好站着陪他。又或者说是飘。

杨无邪就这么靠着香案睡着了,苏梦枕不放心他一个人在此,更不舍得离开,就这么看了一宿。

亏得这里是祠堂,否则换个漏风的屋子,这么呆一宿,指定是要着了风寒,像苏梦枕这样的身体就更承受不住春寒料峭,换做往日他进了这个屋子用不了一时半刻就得受寒咳喘。

该说不说,这魂体倒也有些好处,至少在苏梦枕活着的时候,从来没有感受过现在这样没有病痛的轻松。

能够在彻底离开前享受一次平凡人的康健身体,还能够回来看看无邪,也算值了。

也没什么遗憾了。

 

天快亮了。

苏梦枕看了一眼门窗,纸窗不透物却透光,如今逐渐亮起来,想必外面也是朝阳初升。不知道自己还能留几时。

 

等到天亮了,苏梦枕也没有消失。

杨无邪醒得很早,苏梦枕便陪着他去见了王小石和温柔。

苏梦枕对外强硬,对着敌人横刀冷对,对着自己身边这些亲朋挚友却总有着一抹秘而不宣的柔情。

小石是他的兄弟,温柔是他的师妹,他们都是他生命中难能可贵的温暖。如今故人重逢,高兴之中还夹杂了一些惆怅。

苏梦枕没有惆怅多久,他不喜欢负面地去看待一件事情,而重逢是一件很好的事。

他瞧着王小石,上一次见面太过匆忙,这一次细看下才意识到,他真的在自己没有觉察的时候就好像突然长大了,想必也是吃了不少的苦。

他又是不忍又是欣慰,又有种吾家有弟初长成的自豪,如此金风细雨楼也算后继有人了。

如果说看着王小石,感情还比较复杂,等他转向哭成个泪人的温柔,心里就全剩下心疼了。红袖神尼把温柔托付给自己,自己除了依着这尚算便利的身份在她惹事时护着她一二,也没为她做过什么。温柔有时候调皮捣蛋让自己颇有些头疼,可别的不说,这多年相伴的感情是半分不做假的。

以后自己也不能再保护她了,要交给小石头了。

苏梦枕还是很信得过自己的兄弟的,却还是拿出大哥的威严一丝不苟地叮嘱王小石,也不管他是否听到:“夫妻之间要相互扶持,更要有信任,这样才能长久。温柔年纪小,还要你多照顾她。”

他又听到温柔讲她做梦的故事,苏梦枕倒是改了之前的悲伤,反而有些忍俊不禁。他甚至还抬手隔空摸了摸她的头。“跟小石头好好的,别想我了。有空替我去看看师父。”

 

温柔和王小石去上了香。走了之后杨无邪在那碎碎念,苏梦枕在旁边听着,时不时回他两句。

杨无邪说温柔要来看他,让他别怪自己。

苏梦枕说:“我怎会怪你。”

杨无邪说温柔长大了,苏梦枕也赞同点头:“总算有点女侠样子了。这样我也就放心了。”

杨无邪又说起他不在了,说了好几遍,苏梦枕就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,只好叹了一口气。

杨无邪问他怎么不给自己留点念想,苏梦枕心中细细回想,想要从记忆里翻出一两件可能从白愁飞手下漏掉的旧物,结果想了一阵一无所获。

若是红袖刀还在就好了,至少红袖刀是可以留给无邪做个念想的。可惜自从飞天跨海堂一战,红袖刀也不知所踪了。

 

他现下变成了魂体,对天气早不像原先一样敏感,连降个温都可能导致一病不起,刚刚下了雨他全然不知,直到现在下得很大,才恍然发现。

苏梦枕想喊杨无邪回去烤火取暖,喊了句:“无邪,回去吧。”

杨无邪近乎同步动了一下。仔细看耳朵似乎也在寻找着什么。

若是苏梦枕还活着,他的瞳孔这一刻该是微微放大,现在死了没了这些生理功能,就只能是微微瞪大双眼。

他并不是什么把异样当平常的迟钝性子,相反,他常年绷着一根筋,敏锐极了。

如果这是杨无邪第一次做出这样的反应,他可能会当做意外,但是这已经是他记忆里第二次。

这说明了一些事。

苏梦枕思忖后得到了一个看似离奇,但是有很大可能的结论。

无邪能听到他的声音。

为了验证,他又唤了一声:“无邪。”

这一次,杨无邪没有做出反应。

 

苏梦枕并没有失望,也没有对自己的设想有所质疑,他相信自己的直觉。

看来无邪听到自己说话是随机的。不过能偶尔听到,这也已经是意外之喜。

他没有忘记自己是要做什么,于是又督促杨无邪回去休息。

好像是真的听到了,杨无邪听话地回了屋子。

不过也没闲下来,而是整理公文。

他一边整理一边批注,苏梦枕就倾着身子详看。虽然他已经不是楼主了,也做不了什么,但是以他对楼子的上心程度,自然是能多了解就多了解。

现在新楼主还没正式上任,楼里大多事务还要杨无邪亲自过手才稳妥,他是楼里的老人,又掌握着白楼的资料,做事稳妥得当,苏梦枕全无任何担忧,只是金风细雨楼在白愁飞手里走一遭,留下一堆烂摊子,现在是百废待兴,很多地方的空缺还需要时间去弥补。

 

只是干活也不是这么个干法。

杨无邪像不要命一样,像是曾经的苏梦枕,好像誓要把所有活都一下子干完才安心。苏梦枕原先自己工作狂觉得没什么,现在看了杨无邪又觉得不该这么卖命。

他又试图叫杨无邪让他放一放公务,这一次杨无邪依然没听到。

好像老天偏要与他作对不让他如意。

等到杨无邪终于累得伏案而眠,苏梦枕方才发现窗子没关。外面还下着雨,这睡一觉可是要生病的。

苏梦枕只能无奈地企图叫醒杨无邪:“无邪,无邪。”

杨无邪呼呼大睡。

苏梦枕觉得很疲惫。

他想捏一捏自己的鼻梁,大概是歪打正着,轻灵的衣袖似乎是带起一阵风,正巧把窗户给吹得合上了。

苏梦枕又愣住了。

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指,还是一样的透明,他又碰了碰桌子,不出所料穿了进去。

他扇了扇衣袖,桌上的纸张纹丝不动。

得了。又是随机的。

 

杨无邪醒了之后看起来心情更不好了,比入睡前脸还苦了三分。

他开始练字。

苏梦枕原还看着,还想给他指导指导,看着看着就看不下去了。

这句诗他也是有印象的,那时候他二人还是雄心壮志,谁也没想到短短几年便已是物是人非。

他苦笑:“抱歉,答应给你的院子也没能实现。这辈子可能也没有机会了。”

他也看不到自己的梦想实现的那一天了。

有很多事情都会有人替他去做,只是终究不能由他亲自去做了。

失落了一瞬,他很快便想开了。这世上之事本就十之八九不如人意,难能圆满。

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正为失去朋友而难过的杨无邪,于是只好接着道:“无邪,我在呢。”

“我就在这里。”

“无邪,我说过'金风细雨楼就是我,我就是金风细雨楼。'只要金风细雨楼还在,我就还在这里。”

他絮絮叨叨说了很多,杨无邪好像又听到了他的声音,中途还抬头看了一眼,只不过就算侥幸看对了方向,也看不到人就是了。

 

他听到杨无邪说:

“公子啊,头七记得回来看看……然后……你就毫无记挂的去投胎吧。”

苏梦枕回应他:“无邪,我要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,我已经放下了。你也该放下了,不必为我悲伤。”

 

这一次他又扬起了一阵风——窗子被刮得轻响。

 

接下来的两天,他还是寸步不离地跟着杨无邪,看着他忙前忙后。

 

 

只是他终归要走了。

苏梦枕目睹自己的身体随着时间推移而变得愈发莹澈,最开始能够清晰完整地看见手指,后来渐渐雾化,到如今已经看不出形状,只能看见大致轮廓。他虽然看不到自己的面容,却也能从这些细枝末节判断出其他部位大抵也是如此。

他了然,这是自己的时间要到了。

想来也是,自己虽不知为何仍在人世逗留这几日,但总归还是要尘归尘土归土。大致算来,他已经在金风细雨楼留了四五日,也该趁着最后的这点时间去看看其他的故人。

在他死去的那一刻,这世上的一切情爱与他已经再无相干,曾经的美好虽然仍存在于记忆,却也再无法激起什么浪花。

他仍然决定在最后的时光去看看雷纯。

不以爱人的身份,而仅仅作为一个故人。这便是他们最好的结局了。

   

 

 

于是苏梦枕又去了六分半堂。

不动飞瀑和天泉山的距离并不近,分别立于汴京南北。两派关系最好的时候也只能勉强维持表面合作,堂口互不侵扰,更不用说势同水火的时候占了大多数,选址也是选得天各一方,中间地带则是作为缓冲。

他用了很久到达六分半堂总堂,然后发现雷纯并不在。

可能是没有缘分吧,最后一面也无法相见。

他却也遗憾不了多久了。

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了,想来留给自己的时间不会很多。

估摸还有一个时辰也要天亮了。

他在走之前将宣纸特意翻到了无邪的那句诗,想来他看到就明白自己的意思了。那么大概无邪心里也会宽慰很多。

剩下的时间他也没有什么要做的了,就再看看这繁华的自己一生想要守护的地方吧。

  

——tbc—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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